可以分享一些甜甜的或治愈的小故事吗?
全文免费已完结)清雅矜贵的安永侯府世子,意外落水成了痴傻憨儿,仅有五岁神智。
侯府重金寻医,却久治无效,无奈只能依鬼神之说,找妙龄女子冲喜。
我八字适配,是不二的人选。
爹收下五十两聘金,替我允诺下婚事。
十六这年,小轿轻摇,
我以小妾的身份被抬进了侯府。
1.
天下之大,与世子八字适配的女子不止我一人。
可偏偏不巧,在侯府求娶的前一日,那城北苏侍郎之女与人拜了堂,结了亲。
板上钉钉之事不好逆转,无奈之下,只能派人来到我家草院门前。
仆从不掩嫌弃打量四周,施舍般地往爹跟前丢了一个锦袋。
爹将沉甸甸的银子数了又数,笑得一脸狗腿,殷切地接下婚事。
娘喜悦过后满是愁容,说到底,她也不敢忤逆爹的意思,在一旁不停抹着眼泪。
刚想开口,便被我爹啧声打断:「妇道人家,啰嗦!」
转头,对我难得露出好颜色:
「此等好事可得好好珍惜,别再捣鼓那无用的破纸鸢了,早点嫁人才是硬道理。」
在村里乡亲邻里的艳羡目光下,我被简单打理完,换上鲜艳的玫红婚裙,上了轿。
我从未坐过轿子,这滋味和村头张伯的牛车差不多,摇摇晃晃,仿佛要将胆汁都晃出来。
被人领着跨过门槛,走过长廊,落于塌上时,依旧觉得昏天暗地,好半晌才缓过神。
眼睛被盖头遮挡,动静听得明明白白。
周遭肃静,未有丝毫喜庆之气,与村里那些姊妹姨婶的婚事全然不同。
无人起哄,也无人喝彩,真真是令人不大习惯。
急促脚步声响起,睫动,眼前出现一双绣纹喜鞋。
皙白长指缓缓掀开我的盖头,瞬间亮堂一片,入目便是一张丰神俊朗的脸。
我不由愣神,竟忘了行礼。
许是坐太久,腰背酸痛,如此仰着头令我身形不自主朝一旁歪去。
我慌忙地正身,刚坐稳,一双大掌落在手臂,将我惊得一颤。
炽热眼眸像那田野烧麦穗的火焰,要将我烫穿。
然而下一瞬,眼前俊秀之人兴高采烈笑出声,说道:「光明泪,我终是找到光明泪了。」
他身旁的老嬷连忙解释道,世子近日喜观星辰,这光明泪是他给星辰取的名讳。
方才凝我双眸许久,许是称赞我眼瞳耀亮。
见我一动不动,世子以为我捉迷藏,被他寻见会心生恼怒,嘱咐道:
「下次你若还想同我捉迷藏,可得藏好些,遮住脑袋此般法子是行不通的。」
童稚的话,与世子脑袋上的镶碧鎏金冠不符,和那腰间的云纹玉佩更是全然不配。
如今亲眼所见,我才敢相信从前谪仙般的世子真的变成了痴傻憨儿。
且,我也未想过温润尔雅的世子幼时竟如此跳脱调皮。
夫人听闻世子并不排斥我,亲自来到门中,悦我面容掩不住惊艳:「春盎,倒是个妙人。」
我垂眸,恭敬地奉上茶。
她接过,却没喝,说道:「栩儿大好年华突遭变故,你能进侯府实乃侥幸,既然如此你应当明白自己的职责所在。」
「那先生言,凛儿若要恢复神智得有二喜,一喜是迎新,二喜便是添丁。」
话里话外,便是让我怀上世子爷的骨肉。
末了,夫人眼神锐利:「该如何做,你应当明白。」
2.
烛火摇曳,世子天真无邪地望着我,开口问道:「嬷嬷说你要同我玩游戏,凛儿该如何做?」
他坐在床榻上,神色认真专注,似乎在等着我传授些博大精深的知识。
红色的婚服将世子的脸庞衬得莹白透亮,甚是好看。
想到出门前娘的教导嘱咐,加上此情此景,我不由羞红了脸。
门外嬷嬷竖着耳朵,待着动静,如此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。
久坐让世子不耐地理了理姿态,他开口唤我:「春盎...」
闻言,我连忙将床帏放下,凑了过去:「世子,别急。」
在对方注视下,我指尖不停地打颤,像是剥竹笋般层层解开外衣,只剩里面的巴掌大的小衣。
狭小的空间闷得我喘不过气,面上却不住火辣,我深吸一口气:「世子,马上便好了。」
指尖僵硬,动作总不顺畅,哆哆嗦嗦地仿佛快要打结了一般。
忽而,世子捉住我的手,忧虑道:
「春盎,娘说过,天冷衣少容易染上风寒,你手都冻得青紫,这需得脱衣的游戏,我改日再陪你如何?」
这关心的话语让我心尖不住打颤,我抬头,凝向这如玉的面庞。
世子眼眸深邃,里面却是童稚和纯真,像春日里那清澈无暇的塘水。
我拆解他衣襟的动作一顿,渐渐地将手收了回来。
他将一旁的衣裳披在我的肩上,灿烂一笑:「等日子暖了,栩儿随时随地陪你玩。」
除去这如春水的眼眸,这幅神情曾在我脑海里浮现过千千万万遍。
我鼻尖不由一酸,张开双臂拥住世子,埋到他的肩颈。
如此美好洁真的世子,我怎能趁人之危。
在他神智停滞懵懂时,占其便宜,毁其清白,带其做些荒唐事。
可我深知,此抱已然是夹带私心。
独有的清竹香扑面而来。
世子回拥,轻抚我的背,像是哄孩童般地说道:「不难过...不难过...」
窗外依旧站着几道人影,竖着耳朵听着动静。
我连忙理了理衣裳,站起身,拉着懵懂的世子摇着床架,拧着手臂发出哼咛声。
世子不知原由,以为是新游戏,配合着卖力地摇着,推着。
他大汗淋漓,天真地笑着,问道:「春盎,如此可真有趣...」
我连忙捂住他的嘴,莹润的唇划过掌心,传来丝丝痒意。
床不断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声响,过了许久,门外的人才满意地离开。
我抬袖,擦了擦世子额间淌下的汗珠,「有趣的话,日后春盎陪世子常玩。」
世子满意扬唇,卸力仰躺在床榻,片刻后熟睡过去。
我脱下婚服,叠好后放入柜中,小心翼翼地上塌,躺在他身旁。
烛火昏暗,世子如玉面庞莹白透亮,像是一块剔透的白玉。
我一眨不眨地望着,止不住的欢喜,心里的笔触不断绘着世子的模样。
曾经如明月皎洁,星辰耀眼的世子,如今近在咫尺,躺在身旁。
还,成为了我的夫。
3.
我姓柳,单字儿。
春盎是进府改的名,比起柳儿,「春盎」二字,我喜欢极了。
打小我便知道,我的出生令人不喜。
娘身子弱,因生下我,落了病根,从此再也不能生育。
家里穷的叮当响,没有余钱再为爹讨个妾,日子只能如此糊涂地过,不算圆满的过。
他怪娘不争气,怪我不是男儿身。
不能为传宗接代,不能为柳家留后,看我的目光常带着不悦和嫌恶。
他们不大管我,除了让我除草耕地,在溪水里浣衣,从不主动唤我回家。
娘出门寻过我几次,但被爹发现,次次的打骂令她不敢再寻,也不敢亲近我。
我实实在在饿过多回。
山头的野草野果都成过我的午餐晚餐,根茎的汁水更成了美味汤羹。
准确来说,我是被山养大的。
那时,村里大春小花都说我是祸害,是灾星,对我避而远之。
不过,还好有那地里耕地的牛,枝头鸣叫的蝉,我也不算孤单。
夕阳垂暮,霞光浸染半边天。
我牵着牛悠悠从小路返家,隔着老远,便看见泥泞的路间映着几抹颜色。
走近瞧,竟是一纸鸢,那高头飞着的纸鸢,模样是只五颜六色,栩栩如生的雀。
我大喜,连忙拾起,小心翼翼地擦净上面的尘土,左右翻来覆去,看了又看。
但我终究未将它拾回家,这地上的车轮印早已表明它有原主。
这定是张伯赶集回来带给他儿之物,却因牛车颠簸,误落途中。
我将其归还,得了块糖酥。
不知为何,这纸鸢在我脑中常常浮现,挥之不去。
此后,我公鸡未打鸣便早早爬起来将农活干尽,赶在日落前,偷偷溜到隔壁村。
我趴在院外,观望那制纸鸢的阿叔,是如何一步一步制出纸鸢。
先将竹子劈、弯、削、接,让其变得柔软如绳,用线将风筝骨架组合扎紧。
随后,将胶糊在风筝架的一面,用纸或绢平整地贴在骨架上。
我望入神,被阿叔发现都不知。
他没斥责我,反而将我招揽进门。
他问我,物件千千万万,为何偏偏喜这纸鸢。
我默然片刻,轻声答:
「这纸鸢冲天一飞便能入云端,览着山川百舸,阅尽华景,如此逍遥自在,如何能让人不喜?」
话落,空气陷入静谧,我愣住。
这一瞬,我才知——
我是喜纸鸢,但我更喜的是那背后腾空翱翔的自由诗篇。
阿叔没正式收我为徒,但准许我在旁观摩,久而久之,这所有步骤都深深映在我的脑海里。
闲暇时,我会跑到离家很远的小山丘,自己尝试着做纸鸢。
趁着赶集,我准备去店里买支笔,为纸鸢上颜色,绘上双目和羽翼。
刚转头,便和掉头返回牛车拿烟斗的爹对上目光。
他视线落到背稻草遮盖,露出一角的纸鸢上,瞬间青筋暴起,二话不说扬手便挥了过来。
「啪——」
掌风凌厉,耳边嗡鸣一片。
「败家玩意儿!哪来的银钱!好哇你,小小年纪竟学会偷是吧!」
他笃定我身上还有银钱,扯起我单薄衣裳,肆意搜着布兜。
我左脸肿得老高,神经抽搐,火辣辣的疼蔓延开。
但更多的是,周围目光带来的羞耻和屈辱。
我挣扎着避开他黝黑的大掌,喊道:「不是偷!这是我自己做的!」
爹紧皱着眉,不满我的顶撞,一把扯过纸鸢。
他粗暴地折断那羽翼的竹架,撕烂了那糊上的白纸,呵道:
「是你做的又如何?做成了纸鸢又如何?白费劲!
我就说地里的收成怎的少了许多,原是你将心思放在别处,今后若你敢做一个,我便毁去一个!」
说罢,愤然离去。
我跌跌撞撞,跑去寻我的纸鸢,心里止不住的落泪和委屈,满是悔恨。
我若能再小心一点,千般小心变为万般小心,将纸鸢藏住些,晚点拿出它,或许便不会被发现。
或者牢牢地将它护在身下,又或是早些跑远,不让他触到抢到...
一时踉跄,没注意跌在地上,碎石划破我的膝盖,疼得我站不起身。
我死死咬着唇,可到底还是没忍住,呜咽出声。
抬头,望向那不远处水洼中不见原样的竹架。
衣裳湿重,混着污泥。
路过的野狗犬叫两声,仿佛在嘲笑我的天真。
我的梦被撕碎了...彻底碎了...
是啊,我费劲弄这些又有何用?
仅是一刻,这自我怀疑便被一道清冽温润的男声给打散。
「姑娘,这可是你的纸鸢?」
月白锦绸靴映入眼帘,葱白长指捻起满是污泥、皱巴巴的纸鸢,朝我递过来。
淅淅沥沥的雨停了,我望去。
朦胧间,天光倾斜,双眼似水,唇红齿白,俊美无匹。
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物。
村里秀才常念叨的「陌上公子人如玉」在此刻具象化了。
他勾着朱唇,面上没有嫌恶,带着我平日少见的善意。
「这么好的纸鸢可别再丢了。」
此时,巷子外有人喊道「长青,时辰不早了。」
他笑着作别。
我指尖无意识轻轻抠紧了衣袖,低头望着手中看不出原样之物。
怔愣片刻,我站起身,一瘸一拐地朝外走去。
在靠近路口矮破的墙角,瞥见一把青白刻竹油纸伞。
这伞在灰暗巷子里有些格格不入,一如那如青松挺拔的背影。
伞里,还放着一张被叠得四四方方的素白手帕。
手帕料子很好,丝滑软糯,我舍不得擦,小心翼翼将它塞进衣襟。
厌恶、可怜、同情...此类眼神我见过许多,可从未有人有如此平和的目光瞧过我。
即便是俯视,也未给我带来任何不适。
有人对我辱骂唾弃,对我施以拳脚,对我驱赶打发,对我放任不管。
可从未有人如此顾我自尊,在墙角放把上好纸伞,递我一张素净白帕。
愿我避风雨,洁颜面。
满心动容,久念不忘。
后来,我才从旁人口中得知那日赠伞之人,便是那闻名于世的安永侯府世子。
字长青,名江知栩。
也是他——
在那个寂寥的雨日,凉意通沁,青灰的檐角,微风裹挟下,拾起了我易碎的梦。
4.
世子早早便寻不到人,直至顶上传来声响,我这才发现高树上的身影。
我大惊,劝喊让他快些下来,高处危险,恐有意外。
他闷闷不乐,双腿不停晃荡:
「阿娘总是不陪栩儿踏春,府中无人陪我踏春,栩儿不下来...」
我仰着头:
「怎会无人呢?只要世子下来,春盎陪你。」
话刚落,世子喜笑颜开,一溜烟儿便爬下树,站在身旁。
暖阳洒落,草色青青覆远丘,微风过处,花香袭人醉。
世子乐此不疲,时而穿梭丛中,时而仰躺在草地上。
他双手紧合,轻轻靠在我的发间,随后小心翼翼地挪开。
疑惑间,发间微动,现出一只斑斓展翅的蝴蝶轻落到我的指尖。
世子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指尖,罩着蝴蝶,生怕它飞走了,语气认真:
「栩儿喜欢蝴蝶。」
他眼眸闪烁,笑得荡漾,轻声又道:
「栩儿也喜欢春盎。」
满是童稚的话语依旧令人耳廓发热,我慌忙别过头。
世子照着春光绘虫鸟蝶,我便在旁做着纸鸢,削折着竹枝,糊竹架。
手还未抬起,世子先一步用素帕为我擦干了汗珠。
日落西山,他将额轻抵我的肩上,道:
「春盎,话本里那黄秀才中举后抛弃发妻,攀上尚书之女,飞黄腾达,可中年忆起又悔恨不已...发妻是妻,那尚书之女也是妻,可到底何为妻啊?」
闻言,我不由脸黑,暗骂那说书人讲的话本未免太过俗套。
板正的苗儿险些被浇歪了。
我放下手中的笔,思虑后道:
「妻便是...常伴身侧,心定之人。」
「你与她共处一块自觉心安,恨不得时间慢下来,日子再长些,怎过都过不够。世子,你记住,世间有千万人,但妻唯有一人,定要对她千好万好。」
他了然点头,恍然大悟呼道:
「栩儿明白了——」
「春盎便是我的妻。」
热息喷洒在我的脖颈,似是燃起火焰,我心猛地漏了一拍,后知后觉滋生甜意。
但仍伴随着苦涩,我辩解:「不,世子...我不是...」
我只是妾,一个被送进府冲喜的妾。
更贴合的说,是那阴沟里贪恋暖阳的老鼠。
那不属于我的暖阳,误透过漏隙照射到我身上,我便不再舍得放开。
若没有那场意外,我与世子便是那天边的云,地里的泥。
隔着天堑,偶尔触碰他的影子,便不会有其他交集。
更别说此时此刻,他亲密地将头靠在我的肩上。
世子不顾我的辩解,歪过头,眉眼微翘:「春盎陪我,我喜春盎。
无论如何,春盎就是栩儿的妻,唯一的妻。」
「今后,栩儿定会对春盎千好万好。」
话语很轻,却振聋发聩,久久弥荡心间。
5.
晴日当空,我拿着纸鸢欢喜地上马车,却发现世子不见踪影。
我只觉奇怪,世子一向乖巧听话,寻常约定好游玩,他会一直等我,绝不会到处乱跑。
我利落跳下马车,跑回府中寻找。
最后,我在郁郁葱葱的庭院里发现世子,他昏迷在路间,身旁还有几粒沾血的碎石。
周围婢女低垂脑袋,皆不语。
紫色华服少年低头,抬脚便朝世子踹去,幸灾乐祸骂道:
「江知栩,安心做你的憨傻儿吧!让你从前那般清高气盛,如今皆是你的报应!」
我尽稳身子,跑到他身侧,连声急唤。
他鄙夷瞥向我,继嘲一句便拂袖离开。
「呵,傻子和贱婢倒是般配得紧。」
我顾不得其他,将世子送回屋中,府医迟迟未来,说有其他要事。
我努力冷静,拂去脸上的眼泪,拿着所有盘缠从后门狗洞爬出,去寻外边的大夫。
大夫诊断完,我卸了力气坐在床边,望着世子。
他脸色苍白,如那易碎的琉璃盏,干涩的嘴里张合,似是呢喃。
我凑近,才听清他唤的是「阿娘」。
从偶遇的乳娘嘴里得知,原来夫人并不是世子的生母,而是由姨娘转正。
世子生母在五岁那年,得了重病离世,从此他便性情大变。
他不再跳脱活泼,不爱爬树捉鸟。
变得沉稳内敛,不露喜恶,整日捧着诗书在书房背着诵着。
日积月累,才华横溢,成为朗如明月,翩若惊鸿的安永候府世子。
而那吴姨娘转正后,换了无数大夫,喝了无数偏方,依旧终年无所出。
自世子出事后,她不再掩盖对世子的不喜。
不仅支开世子心腹,更换府中的家仆,还纵容二房三房欺压世子。
他们早不满世子锋芒毕露,总是羞辱世子,阴险狡诈在瞧不见的地方下手。
胸膛背部,片片青紫。
吴姨娘,从始至终都没想让世子好过。
而我进府,试图让我怀上子嗣,也只是吴姨娘以防意外,以作筹码控制世子。
现下我终于明白,为何世子总说娘亲不陪他,无人陪他。
原来,光风霁月的江世子,在无人看见的地方,同样忍受着孤寂,甚至是摈斥。
而府里也并非是无人管得住世子,而是从来未有人管过。
包括,那日理万机的江侯爷,世子所谓血缘上的爹。
我悄无声息更换从前的药方,为世子擦了身,更换额间药膏。
刚站起身,骨节分明的手忽然抓住我,世子似是做了噩梦,不安分地动着,随后唤道:「春盎...」
我立马回握,紧紧攥在手心,表示我在。
第二日,吴姨娘状似震怒,派来府医,并以看管不严的名头让我罚跪祠堂。
世子昏睡三日都未醒,我艰难迈步回到他身边,沉沉睡去。
醒时,只觉身侧有道炙热的视线。
值得惊喜的是——
世子醒了!
起身的动作蹭到红肿的膝间,我坐起,凑上去检查伤口,问道:
「世子,疼不疼?」
「现下觉得如何?」
他微愣,未作答,眸中似有若无的清明。
我没在意,嘱咐道:
「那江鸣实在可恶,下次若再碰见他们,你便同样抄起地上石子狠狠掷去,定要给他脑门砸开花,咱们可不能平白受了这气!」
「若实在不行,你便用平日放纸鸢时迎风跑的速度,尽管跑开,远离他们,莫要吃亏。」
我在他面前扬掌,试图唤回他的思绪。
世子长睫轻颤,抬眸看我。
他神情晦暗不明,像是回到了那意外之前。
我正觉奇怪。
下一瞬世子又露出那熟悉的傻笑,打消了我心中的疑虑。
他乖巧应答:「知道了,春盎。」
6.
世子话少了许多,夜间,他拿出瓷瓶,拉着我坐在榻上,为我双膝覆上膏药。
我有些诧异,不知他何时发现的。
世子似乎看出我的疑惑,只笑道:
「春盎,万不能勉强自己。」
「有伤痛便得涂药,才能痊愈。」
这口吻语重心长,老成得很,莫不是学那讲话本的先生?
夜间,我轻扯被子,寒风肆意钻入被窝,我不由一颤,清醒了过来。
身旁位置是空的,世子半夜来到院里,说要来看看前些日我们种的月季花。
我无奈,拉着世子的手将他扯回屋,劝道,夜里风大,不能冻着受凉。
外出采买回来时,听闻江鸣又来找麻烦,我二话不说朝院奔去。
但这次有些不同。
倒地的人变成了江鸣,他穿着火红衣裳,倒地捂着肚子,连连哀嚎。
世子凑过来,满脸无辜看我,问道:「春盎,栩儿做的对吗?」
「我分明没挨到他,他脚一滑便摔地上了。」
身后江鸣闻言,瞪大眼,连呼吸都重了几分,手颤颤巍巍指着江知栩,骂道:
「你这傻子装什么无辜!」
话落,血从嘴角缓缓溢出,下人连忙将他抬走,那速度瞬间能够奔出二里地。
我不免幸灾乐祸,背过身偷笑。
真是活该!
花孔雀,这便是你欺负我家世子的下场!
我缓缓伸出手,比作大拇指,如盖章般轻印在他额间,满意地颔首:「对极了!」
春去秋来,府中多了个意外之客,是那金枝玉叶的倾玉公主。
天下皆传,倾玉公主对江世子一见钟情,对其穷追不舍,非他不嫁。
她从邻国刚回,便马不停蹄来到侯府。
吴氏提防公主,公主前脚去邻国勘探,后脚便急匆匆将我迎进门。
果不其然,公主发了一通大火。
但幸得仅失妾位,正妻之位还在。
公主见世子一脸惊喜,还未来得及说话,便被世子扯住裙摆。
世子手上满是泥土,在公主鲜艳的锦衣华服留下了个黑黝黝的突兀手印。
公主身形一僵,喜悦消散,似乎依旧没能接受世子变傻的事实。
她小心翼翼:
「江知栩,你可知本宫是谁?」
闻言,世子点头:「知道。」
「你是来同栩儿玩耍的,陪看蚁儿搬家的。」
公主期冀全无,大失所望,最后离去。
世子恢复清明是在一个雨季。
那天碰巧,雨停了。
只记得我拦住气势汹汹的江鸣,他非说世子偷拿他的玉佩。
推搡间,脚下一滑,后脑勺刺痛,便失去知觉。
眼前最后一幕,世子神色慌张朝我快步奔来,俯首帖耳,将我拦腰抱起。
7.
醒来时,府中前所未有的热闹。
高堂满座,众人雀跃,我头包纱布,独站偏角。
倾玉公主闻声赶来,日理万机的侯爷也不忙了,一副和颜悦色的慈父模样。
世子游刃有余地与他们交谈,恭敬有理。
夫人扫开桌上的杯盏,茶水四处飞溅,她怒道:
「翅膀当真硬了!你莫不是忘了是谁让你这贱奴进府!我要的是让你怀上子嗣,不是让你管一些旁的东西!」
她气急败坏。
很明显,换药一事已被她知晓。
手背灼烧感渐渐蔓延。
她以我目无尊长,失礼失德的名头,让我罚跪祠堂,自身反省。
夜里凉,湿气重。
穿堂风过,双膝一阵疼痛难忍,这是从前在田地里劳作留下的毛病。
我身如烛火摇曳,待风小一点时,两膝轮流抬起,稍稍减缓痛觉。
后半夜,风偏离方向,所幸只有身旁的桌摆呼呼作响。
头脑热涨,倒地瞥见,身后多了一道修长身影。
风寒露重,世子身着淡青锦袍,秀逸如玉,又透露疏离之感。
清早,我前去给夫人奉茶,至窗外听见熟悉的男声。
夫人:「倾玉公主她一直介怀春盎的存在,此事你如何看?」
我屏息凝神。
世子语气淡淡:「那便送出府吧。」
夫人放下手中的杯盏,温声道:
「若你不舍,其实可将春盎留下...」
「不必!」
世子斩钉截铁打断,话语冷了几分。
虽说这已在我的意料之中,可亲耳听见,却是钻心的疼,万蚁啃咬的疼。
世子恢复清明后,迁去别的院落。
路上遇见我,克制有礼,不似从前飞扑过来拥住我。
就连平日他最爱的桂花酥,端到面前,他浅抿一口,感恩一笑,轻声道了句「多谢。」
这般对待生人般的态度,令我酸涩不已。
而今日的场景,我早已预料。
毕竟,如今世子恢复神智,侯府自然不再需要我霸占妾位。
更何况,公主眼里容不得沙子,还介怀我的存在。
而于夫人而言,她也不再需要一条不听话的狗,一枚不趁手的棋子。
但除了心中那缥缈的不舍,我已经十分满足。
毕竟这两年,闲适得像是在享受偷来的时光。
没有农活要忙,没有山般高的柴火要劈,没有成片成片的荒草要除,过得算是舒心又自在。
所幸,侯府为了顾忌颜面,怕他人议论两年里利用我,给的是和离书。
我接过和离书,抬眸,看了看世子的眉眼,试图记住。
再见啦,江知栩。
我最不喜欠人东西,这两年,算是我报答那日赠伞和白帕之恩。
转身之际,世子乌黑眸子一暗,绷紧嘴角,声音很轻:「春盎。」
他伸手,是一块木制刻花玉牌,和一袋沉甸甸的银子。
不管怎么说,钱在这个世道,依旧是安身立命的东西。
过手时,世子握得有些紧,张了张口,叹气后最终放在我手上。
「一路平安。」
8.
天地辽阔,我乘着船在江上漂荡好些时日,最终选择回家一趟。
入了秋,蝉没了,牛也被卖了。
家里的田地更是荒废彻底。
爹没从我身上搜到银钱,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句咒骂我。
骗钱货,扫把星这类词,我听得多了,如今在我心上起不了丝毫波澜。
第二日,回来时偷塞给娘的十两银子,被她给爹买了酒,赌光了。
爹气我瞒他,大发雷霆用扫把将我赶出门。
娘不敢寻我,满脸愁容,隔窗看我。
那道窗像是牢笼,将我和娘隔开,分成了两个世界。
我曾劝过求过她无数次,让她离开爹,离开这个不是家的家,可她不愿。
如今,我清醒意识到,颓废混账的爹背后必有娘的推波助澜。
她的忍让和顺从,成为爹萎靡不振的最好助力。
娘已经被驯化了,被日日的打骂驯化了。
没有人救得了她,除了她自己。
可惜,她自己不愿奋力展翅,孤注一掷飞出这牢笼。
我朝着她重重磕了三个响头,在地上留下些许碎银。
「娘,这是女儿最后一次唤你。」
今后,便当你的女儿柳儿死了吧。
娘脸色刷白,之后神情我没有再看,只身走入漆黑夜幕里。
这生养之恩,算是我欠下的最后一物。
9.
我挖出藏起的银钱,在邻水的苏城买下小宅落住,并寻了个先生。
我并不聪慧,简单易懂的知识得学上好几日,稍微繁杂的字,写得歪歪扭扭。
「春盎」两字,我都学得吃力。
先生没了耐心,说我是榆木脑袋,不可教也,恼怒拂袖离去。
正逢上京赶考的寒门学子,缺少盘缠,以此换取酬劳。
一拍即合。
南扬很有耐心,晦涩的诗句,他会想尽办法拆分,套用,让我理解。
我看见「苦恨年年压金线,为他人作嫁衣裳」,不由顿了顿。
一时,忽然发觉读书的好处,眼界变宽,所见不再仅有自己。
我找人算了个良辰吉日,开了一家纸鸢店——画境。
起初并不顺利,城中老店深得民信,几乎无人光顾,偶有几人好奇踏进门。
不日,来了个大订单,将店中纸鸢几乎尽数买尽。
那人声称外邦来者,要买回给城中孩童及孤管院。
运送纸鸢那日,浩浩荡荡,吸引了大批群众。
这下是实实在在打响了店中名号。
南扬乐称:「这便是所谓的,他日卧龙终得雨,今朝放鹤且冲天!」
我拨着算盘,抬头:「夸张了先生。」
苟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。
维系店中长久发展,我不再局限于纸鸢的图案,花啊草啊都能绘到纸上。
不止鸟雀,所念之物都能飞上天。
图案改变以外,我还在店中设有自创台,可自主绘图添色,或书写诗句,以此作礼送人。
并联合老店,同他们一起举办纸鸢节。
春意盎然,万千纸鸢,形态各异,色彩鲜艳,一齐遨游天边,好不壮观。
如潮水般人群里,我好似看见一道熟悉淡青身影。
眨眼功夫,那人被淹没在人海中,不见踪影。
10.
「安永侯府江世子可大有名头,你竟然不知?」
「倾玉公主你定然听过吧,苦追他五年呢,结果人家根本不领情,就在前些日,竟然拒了圣上的赐婚。」
「世子放话,得镶金玉牌之人才是他的妻,可玉牌前些日竟丢失了,公主正翻天覆地派人寻着呢。」
店外歇脚的车夫,叽叽喳喳议论着。
江知栩成了朝中新贵,为皇上所器重,与倾玉公主的婚事成为百姓闲谈。
今日倾玉给他送糕点,明日随着他前往江南治水患。
他们两的婚事,算是板上钉钉。
只是没人想过,江知栩会抗旨拒婚。
南扬忽道:「莫不是江世子早心有所属,为其守着这正妻之位?」
我默不作声,手里攥紧竹枝,一下一下的削着。
世事无常,江知栩涉嫌贪污之罪而获刑,关押进瑜洲大牢。
南扬检查我的功课,常常走神,时而抬头望向远方。
我摆正桌上的策论,淡定道:
「你是江知栩的人吧。」
陈述句,而非疑问句。
他愣住,故作疑惑和惊讶,立即否认。
「春盎,你可是在说笑,我乃一介书生,又怎会和大名鼎鼎江世子有瓜葛。」
他骗不了我,院后乃是大牢,江知栩出事后,他频频走神。
加上,他既是一介书生,手心洁净,却有着习武的厚茧。
城中纸鸢老店不满画境盛况,派人来店中捣乱,他三两下便将壮汉打了出去。
身体健壮,武功高强,绝非仅仅书生这么简单。
南扬错愕不已,慌忙解释世子绝非出于歹意。
「世子所作所为,身不由己,皆非本意。」
我了然于心,也不怪他:
「如今我已知晓,你不必有所顾虑,画境和秋意有我顾着,你放手去做吧。」
秋意是被爹娘抛弃的孤女,我将她捡回家,她为报答我,在店里做小工。
朝夕相处下,她与南扬互通情意,约定终身。
南扬感激一笑,换上干练的衣袍,利落翻墙而去。
手头纸鸢样式换了又换,好长一段时日,不见南扬。
八月尾声,九月序章。
「啪——」
秋意手中扫帚落地,她再不掩思绪,飞扑到南扬怀里。
他麦色皮肤,脸上还多了道狰狞伤痕。
不日,江知栩无罪释放。
从店返家途中,有人蒙住我脸,将我敲晕了过去。
醒来时,倾玉公主居高临下,嘲讽道:
「本宫倒小瞧了你这个贱婢,原本以为江知栩是嫌你卑贱,将你驱出府,未曾想他竟是为了护你...
本宫为了寻你,可费了不少功夫呢。」
她细长的指甲刮得我生疼。
「若不是本宫在他书房发现了你的画像,还真真是一直被蒙在鼓里。」
红缎金线牡丹裙摆,迎风鼓动,她贵手一抬:
「动手。」
老嬷高喊:「上拶指!」
冰冷的木棍卡进指缝的刹那,我终于控制不住颤抖。
「啊——」
铁锈味在口中蔓延,冷汗模糊视线。
恍惚间,我看见公主缀着珍珠的裙角在眼前晃动。
麻绳猝然绞紧,指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。
意识快要消散时,突然听见门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,玉佩相击的脆响。
10.
「殿下!」
泪眼朦胧,江知栩镇定的嗓音响起:
「如今朝中动荡不安,内忧外患,公主殿下金枝玉叶,却滥用私刑,若传出去恐怕有损民心吧,圣上若知道,恐怕会有所怪罪...请公主殿下三思。」
倾玉公主猛地起身:「江知栩,你竟敢拿父皇压我!」
江知栩垂眸:「微臣不敢。」
她伤心欲绝:「你果然在护着她,江知栩,本宫对你情意深重,你怎就不肯回过头看看本宫呢。」
高傲的公主低下头,只恳求心上人能够多看自己一眼。
江知栩不动声色后退:
「公主,请自重。」
倾玉公主无计可施,最终伤心离去。
窝在青竹香的怀里时,我竟然有些恍惚。
江知栩将药瓶放在桌上,一贯地疏离。
「方才公主的话不必当真,记得上药。」
我张了张口,着急下扯到伤口,疼得我冷汗直流。
彼时,他轻叹一口气,返身打开药瓶。
钻心的疼痛让我没忍住淌泪,他微蜷手指,抬手为我擦了擦鬓角。
四周静谧无比,烛火燃烧得滋滋冒响,呼吸无限放大,眼前人的眉眼也格外温柔。
「若日后察觉不对,定要和南扬说。」
他回头嘱咐道。
月色泠泠,雪色皎皎,风骨尽显。
我望去,昏暗光线下,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,脚下是疲惫又坚定的步伐。
一时,仿佛刚透露的温情和柔软,是我的错觉。
「江知栩!」
我奔过去,紧紧环住他。
清瘦的背部硌得我生疼,却散发源源不断的暖意。
我压下喉间的酸涩,忍不住的哽咽。
一字一顿。
「我从未怪过你。」
江知栩愣住,身形一僵。
抬手,却又放下,将我双手扯开。
最终,什么都没说。
独自一人,决绝地走进那如墨漆黑的夜幕里。
11.
起初,江知栩疏远我时,我真信了,暗自难过和无措好一阵。
冰凉驱走火辣疼痛,我悠悠转醒。
我惊诧,江知栩竟趁我熟睡,为我涂抹膏药。
炙热目光停留在我脸上,有人拉起我的手,细细摩挲。
「春盎,皆怪我...怪我没能护住你。」
震撼下,细细琢磨才深知他的不易,也怪我心思狭隘。
地里待了小半辈子,望雨探风,再熟不过。
夜里祠堂,风怎会突然变转方向,朝两侧吹去。
只不过是后半夜,有人站在风口,以身作盾,为我挡下习习寒风。
从前倒在泥泞小路,满身狼狈,人人对我避而远之。
他不嫌脏臭,捡起泥坑里的纸鸢。
如今又怎会因嫌我身份低贱,将我赶出府呢?
我虽不知其中奥妙玄机,但大体猜出江知栩在与吴氏假意周旋。
吴氏多次试探我在他心中的地位,我便借此欺骗她,也欺骗自己,离开侯府。
那时,以我之力远不能帮他,自然也绝不能拖累他。
后来南扬相告,我才知。
吴氏与江知栩的羁绊远没表面那么简单,甚至隔着跨不去的血海深仇。
他娘并非死于疾病,而是吴氏趁她小产后,在汤药里下了毒。
江夫人仅是主母,本不会得如此凄绝下场。
可她还有另一层身份——承晚先生。
那在圣上背后隐姓埋名,出谋划策多次,解决民生危态无数的承晚先生。
不知哪里走漏风声,站明王派的吴家安排吴氏入府,埋伏多年,只为除掉圣上的左膀右臂之一。
后江知栩锋芒毕露,他们深怕他会承娘衣钵,安排意外,推其下水。
而江知栩运筹帷幄多年,便是为了调查此案,将吴家这颗毒瘤连根拔起,除明王,还天下太平。
12.
我翻来覆去睡不着,爬起来准备去院子里透气。
打开门,我不由一惊。
夜色笼罩道一动不动的身形。
江知栩身着深色衣袍,眼神晦暗,静静站在院里。
此时此刻,他应该在前往云州的路上,怎会在此?
他两步并一步,将我抱了个满怀。
月光下,长臂紧紧揽住我,身体紧贴着,胸膛里,是两颗疯狂剧烈跳动的心脏,碰碰撞击。
「我很后悔,昨日没有回头抱住你。」
呼吸猛地一滞,心脏险些骤停。
他埋首于我的颈窝。
「此次前往云州,搜寻明王一党通敌叛国的铁证,想来得耗费好长一段时日。」
「我不在时,你好好照顾自己,千万别和上回般出手,无论如何,安康第一。」
不用想,定是南扬告知于他。
我早发现玉牌另有玄机,果不其然,那表面是个外壳,里面藏着镶金玉牌。
江知栩被关瑜洲大牢,我递出玉牌,让南扬联系盟党,找到吴家捏造事实的证据。
并求张尚书助力,递交圣上,澄清事实,自证清白。
至于传递信息之物,便是那高悬空中的纸鸢。
江知栩啊,当年你捡起我的梦,
如今我自是要用我的梦,助你护你。
到底,我没将此话同他说。
我拿出早早做好的腰带,塞进他的手里。
「我缝制许久,这腰带很是牢固,路途遥远,一定得好好系上。」
他将腰带紧紧地攥在手里,蜻蜓点水般在我额间留下轻吻。
孑然背影从视线里彻底消失,我轻声道了句:「长青,一路平安。」
13.
江知栩到达云州,常给我写书信,说云州风雪大,山路崎岖。
说那梦州湖风景美不胜收,下次定要带我去看看。
我算着他夏季回来,给他量身定做了几身薄衫,是他最爱的青色。
算着他秋季回来,丰收季节,我提前在院里的桂花树下埋了几坛酒,等着他回来共饮。
算着他冬天回来,寒风凛冽,我用兔毛缝制护膝和内衬,到时他上朝时便能少受些冻。
一日二日,半月半年,仍然没有要归来的消息,反而还断了来信。
我压下心中的不安,他许是怕暴露行踪,又或是到了取证的关键时刻,所以才没再寄信过来。
望啊望,盼啊盼,来年春至。
往返瑜洲,路过熟悉的小路,牛车印深深烙印在泥路上。
我们一行人在路边客栈歇脚,对面桌的两男子喝酒。
「赵兄,今日可还去赌坊?」
黄衣男子闻言,放下杯盏,立刻摆手拒绝。
「不去了不去了!近日那北边接连出了两条人命呢,实在晦气!」
见对方疑惑,他凑前,放低声调。
「那柳志手气不好,连输多日,恼怒下压上所有家当,竟还真让他撞狗屎运,赢了!他大喜不已,酒馆买醉,第二日竟冻死路边。」
「哎哟!」闻言者皆一阵唏嘘。
「一夜未归,他妻竟不出门寻他?」
「别说他妻了,去年冬日过后,不知为何,就变得疯疯癫癫,日日说要出去寻女,街上见到妙龄女子,便冲上去喊女儿,说要带她回家...
就在昨日,误栽湖中,尸体都还未有人收呢...」
准备启程,我拍了拍手中的尘土,视线落到远方早已荒废的稻田。
轻叹。
来世,可别再这么糊涂了。
14.
一盏茶饮尽,楼外源源不断的欢呼声,百姓热泪盈眶喊道。
「明王败了!明王败了!」
最为激动还是从云州逃亡过来的流民,他们跌跌撞撞爬起来,跃起欢呼。
云州曾是遍地尸体,残缺不堪,被吴家和明王无情剥削,连土地都有啃食过的痕迹。
呻吟的子民,撕食着自己的手臂,被人打断双腿,狠狠羞辱。
暖阳照拂密密匝匝的枝叶,无数光斑跳动,世界因洗涤而一新。
如今,他们终于站起来了!
云州,他们的家,回来了。
「若非江世子宽厚济仁,时常接济,云州恐怕早已饿殍遍野,更别说我们能够逃至瑜洲,捡回一条命。」
「而此次也是江世子及时将罪证递交圣上,除逆党,还天下天平。」
我掩不住的笑,
盼了无数日夜,终于等来这一天。
我拿出提前制好的桃色衣裙,别上玉簪,仔仔细细涂上胭脂。
飞影急掠,我奔得飞快。
在街上寻了个好位置,城门前五米外,我要他一进城门便能看见我。
心跳仿佛要从嗓子眼跳出来。
春日里,衣裙有些薄,我拢了拢衣襟,静静待着前方。
「碰——」
城门大开。
看清后,我嘴角缓缓滞下。
飘飘洒洒的纸钱如雪漫街,九尺黑漆棺椁缓缓前行。
棺头悬着的玄色铭旌写着「安永侯府世子江知栩」,明晃晃九字如淬毒匕首捅进眼眶。
「魂归兮——」
唢呐陡然拔起凄厉长调,雨就是这时砸下来的。
雨帘中白幡浸透成灰青,这颜色像极了他平日最爱穿的青色衣袍。
我踉跄着追出三步,不可置信跌坐路边。
南扬憔悴沧桑,忍不住的哽咽:
「拿到罪证后,奸细走漏风声,明王派兵追杀,世子采用调虎离山计,带着假证被逼至绝路,纵马坠入悬崖。」
「最终,尸首无存...」
惊雷劈开雨幕,我喉间腥甜上涌。
「世子早料到这一日,提前写好书信,让我转交至姑娘,还请姑娘节哀。」
他递信后,关门而去。
方方正正的信封,经历风雨,却被保留很好。
上面写着遒劲有力,端庄劲瘦的三字——致春盎。
15.
月色中天,我借着烛火,缓缓打开纸张。
「五岁,娘为柳氏所害,长久卧床不起,呕血不止,如枯草失生机。
柳氏造势,谣传我天煞孤星,命中克亲,因此,爹渐与我疏远,族中亲友无一不厌我斥我。
我悲痛离家,漫无目的朝北走,饥肠辘辘,满身狼狈,昏迷荒野。」
那时,江知栩醒来,身已躺在荒野破庙之中,门边还放着小板车。
初芽般瘦弱的女孩,拿着擦洗干净的野果,递了过来。
破庙里,孤苦无援的两人小心翼翼地交谈,倾吐心事。
他双眼湿润:
「我没有娘了,府中人都厌弃我,说我是天煞孤星,会败走府中盛运。」
「课业不好,爹也不愿同我说话。」
粗糙小手擦净他面上的泪,大咧咧拉开洗的发白衣袍。
里面布满狰狞,青青紫紫的伤痕。
我啃着野果,无所谓道:
「这有什么,你看,这些都是我爹娘打的。他们说田地没翻好,不配吃饭,将我逐出门。」
他看着触目惊心的伤口,满脸错愕。
我摊了摊手:
「我皮糙肉厚被打惯了。」
「你一看便是自己跑出来,想要家人出来寻你,找你回府。」
眼看心思被戳破,小人涨红脸,失落道:
「即便我回府,父亲依旧不会喜欢我,我如此调皮愚笨,总达不到他的期望,府里的人也不会喜欢我...」
这些日相处,我俨然将他当做除了牛和蝉以外的第三个朋友。
总归,是于心不忍看他如此伤心。
我放下野果,粗布轻擦拭他的面庞,露出如玉的肌肤。
「你可知你的脸像什么吗?」
小人摇了摇脑袋。
我指了指天:「像那高挂夜空的月。」
他一脸不解,我缓缓说道。
「月亮有阴晴圆缺,极少是完整的,但总会有完整的时刻。」
「如今你尚年幼,便是那月缺时刻,亦或是被乌云遮蔽。你要做的便是等待,待时机成熟,总会重见圆满。
月光普照,众人皆知它皎洁,知它无暇,无人质疑,只能仰望它的神韵,沾沾它散发的月光。
若你成为月亮,为大家照明前路,又怎还会被大家厌弃呢?」
他似懂非懂,我抬手戳了戳他软糯的脸蛋,「再者,如此白净的小脸又怎会被他人厌弃呢。」
后来,他一口一个「姐姐」。
他如此唤我,我自顾担起责,将他藏在牛车里,将他送回侯府。
那时年幼,时过境迁,我竟忘了还有此事...却也未曾想过,那人竟会是江知栩。
后来,他真的努力成为了月亮,阴差阳错下又将月光照在了我的身上。
纸张翻页——
「或许,我需要的不多,仅仅几句关怀和肯定足矣。自娘离世之后,没有人肯给我,哪怕是施舍...都不愿。」
「但,春盎,你给了。」
「善造因果,有因方有果。十二年前你救下我,结下因果。而后因果循环,我们于小巷重逢。」
「春盎啊,救赎之人从始至终都是你。」
泪成珠帘,滴滴砸在地上。
我将这薄薄信纸揉在怀里,狠狠地贴在心口,仿佛在拥抱爱人温暖的身躯。
最终压抑不住,痛哭出声。
15.
南扬和秋意择了个好日子,拜了堂,成了亲。
作为秋意的娘家人,作为她的底气,我为她准备了丰厚的嫁妆,让她欢欢喜喜地进门。
我避开雀跃欢呼的人群,来到清净之地,长舒口气,对月酌酒。
长青,你可不能怪我。
你让我不要等你,我做不到。
秋意嫁好,我放下心,在崖附近择了块好地,安顿好住所。
江知栩乳娘听闻此事,匆匆爬上山,来到我身前。
她捻着帕哭啼。
「多年前,吴氏将我撵出府,在夫人离世,世子最孤苦时,没能伴他身旁已是我心中大憾,现在又怎能袖手旁观,看你如此荒废时光...」
她苦口婆心劝我放下他,青春年华,别想不开,再另寻一个好人家。
我想都没想,开口拒了。
我不信江知栩死了。
一年、二年,朝廷派出无数人马搜寻山底,没任何消息,不见尸首。
没寻到尸体,便是还活着。
乳娘一噎,拂去面上泪痕,摇头轻叹我执迷不悟。
我小心翼翼擦拭着手中伞的杆柄,轻抚上面所绘清竹。
心想,我不能离开。
若江知栩真的不在了,坠入崖底,尸骨腐蚀无存,融入泥土沙石里,化作偌大世间的一抹孤魂。
我也要用我亲手所制的纸鸢,牵绳引线,引他归家,归回到我身边。
天地广阔,我要把纸鸢放得很高很高,很远很远,我要他一眼便能看见。
看见我的纸鸢,找到安定之处。
岁月无情,我不想我的世子再孤单无依了。
想着想着,我沉沉睡去,怀里还抱着那把有些泛黄的清竹伞。
江知栩,你若真不在了,便来梦中好好同我道别吧。
这样,我也好给那块衣冠冢立上碑,写上姓名。
云山乱,晓山青。
蔚蓝天幕,纸鸢轻舞,挣脱了束缚的线。
我有些急了,寻着那断线的方向奔去。
别断啊,千万不能断,一刻也不能断。
断了,万一江知栩找不到我怎么办。
我走得很急,风吹竹林,竹叶抖动,发出萧萧声响。
怪石嶙峋,奇石罗列,百花盛开,馥郁芳芳,我却无心欣赏。
走了无数遍这山路,依旧觉得它大,大得让人晕头转向。
大得让我寻不到我的纸鸢。
一日下来,疲惫不堪,一无所获,失魂落魄地原路返回。
抵达小屋前,我终究没忍住酸涩,泪水终于肆无忌惮滑落。
纸鸢飞走了,不见了。
就像江知栩,在这崖间不见了。
我怎么都寻不到。
这是不是江知栩给我的提示,让我别白费力气,别再寻他等他了。
可我怎会甘心呢?
我怎能接受他不在了,离开我,抛下我一人。
良久,我想明白了,纸鸢不见了又如何?
不见了,我便再造一个。
一个不够,我便再造无数个,色彩图案各异,鲜艳夺目的纸鸢。
漫长岁月,他总会看见。
想着,我拎着竹枝,迈步走向屋。
轻风拂面,亲吻般的温柔。
我顿住,不知为何心间竟然漫出异样震颤。
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传来。
清润男声响起。
「姑娘,这可是你的纸鸢?」
一时,我不敢眨眼。
他背光而立,清瘦许多,棱角分明,迎着傍晚的微风,依稀和那年矜贵少年重合。
手上拿着被树枝划破的,我亲手而制的纸鸢。
我眼含热泪,笑答:「正是。」
春光无限,暖潮浮动。
念念不忘,终有回响。
(全文完)